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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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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七章

次日廣和梨園門口圍滿了日軍,土肥原瞥了一眼水牌,指著頭一個名字道,“就他了。”

班主豎起大拇指道:“司令好眼光。”

隨後顧氏兄弟下車進了戲院。

“顧桑,你們的京戲我不太懂,還請你來點戲。”土肥原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。

越珒轉著手上的婚戒,問躬身立在一旁的班主:“他請的是哪個角兒?”

“嗳,點的水笙老板。”

越城聞言霍地起來,黑著面孔要走。

越珒脧了他一眼,冷冷道:“給我坐下。”

越城雙手插兜,扭著脖子道:“要麽換人,要麽我走,我聽他唱戲惡心。”

上海梨園行裏誰人不知水笙和顧家三姨太的緋聞?不過是郎有情妾有意,一段孽緣罷了,放在民國以前,十有八九是要被拉去浸豬籠的,眼下國門一開,思想開化,竟有文人研墨蘸筆寫成一段佳話,倒說這是至真至純的愛情,戲子亦有情。

班主默默嘆了一口氣,到底不是戲文裏的橋段,瞧這顧二少爺的態度,也知其中為難。

越珒道:“耍性子也該分分場合,坐下!”

越城氣得呼哧哼哧地往椅子上一倒,翹起二郎腿道:“這大上海離了他水笙沒人會唱戲了是吧?”

越珒對他的牢騷置之不理,朝土肥原笑了笑,“舍弟年輕氣盛,擾了雅興,還請見諒。”

又對班主道:“請水笙老板好好唱一出霸王別姬。”

班主連應著小跑去了後臺。

越城煩躁道:“又別姬,一年別三百回,就不能整天新鮮的玩意。”

土肥原道:“你們的項羽很有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武士道精神,贏則生,輸則死,即使敗了,也是個英雄,我很欽佩。”

越珒撇過臉朝腳邊啐了一口,又撇過臉去望著他笑而不語。

水笙一出場,土肥原登時目瞪口呆,他的一雙豆眼釘在虞姬的臉上,那是一張屬於過去的臉,足以跨越時空和性別的美。

越城低聲嘲諷道:“他一個日本人,聽得懂唱什麽玩意嗎?”

越珒道:“你倒是中國人,你聽得懂嗎?”

越城噎住,慫道:“至少比他強。”

水笙望著臺下的一片土黃軍裝,鬢邊流出汗來。

他一面唱:

“漢兵已略地,四面楚歌聲。”

一面暗想起前兩日傳得沸沸揚揚的新聞,一名武生在臺上被日本人一槍斃命,兔死狐悲,誰知自己下一秒會不會吃日本人的槍子,縱使如此,他仍要唱下去——

“君王意氣盡,賤妾何聊生……”

他們嘲諷戲子無情,也不假,戲子的命是戲給的,戲子的情都入了戲。

恨只恨扮了相,便身不由己了。

舞劍之際,土肥原脫下手套,學著他們抓起一粒瓜子放在唇邊嗑了嗑,道:“我想和顧桑做一筆生意。”

越珒直言道:“抱歉,我從不和日本人做生意。”

“顧桑你還在生氣,玉萼桑的事情我很抱歉,可一碼歸一碼,我和你談的促進東亞共榮的偉大事業。”

越城動了心,忙問:“什麽生意?”

土肥原微笑道:“我欲和青幫長期合作,你們要協助我們逮捕抗日分子,以及抓住那些寫反日報紙的記者。”

說完又拈起一粒瓜子,也不磕,改用指甲剝弄。

越城道:“這不難,不就是抓些人麽。”

土肥原點頭道:“另外我們正在籌建一個新的毒品生產聯合組織,如果你們願意合作,我樂意將上海鴉片經營的壟斷權交給你們。”

越珒沈默不語,旋著手上的戒指。

越城興奮道:“這是一筆好買賣啊,哥你算算——”

他忘乎所以地掰著手指頭算賬,越珒冷冷覰了他一眼,而後微笑著搖了搖頭,變臉之快,嚇得越城抓著一把瓜子塞進嘴裏不敢吭聲。

土肥原笑道:“你們可以再考慮考慮,不用著急給我答覆。”

越珒敷衍道:“好。容我再想想,看戲。”

這一場戲看完顧越珒便叫手下的人去買了次日的船票。回到顧公館吩咐傭人收拾行李,一家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分別弄得不知所措。

家裏亂作一鍋粥,傭人忙著翻出幾只藤箱,問:“大少爺也不說說都是誰去香港嘞,弄得我們無頭蒼蠅似的抓瞎。”

“你們先收拾十姨娘,十二姨娘還有大少奶奶和六小姐的行李。”

朱丹搭拉著臉道:“就是說呢,逃難似的,好像走慢些就要落到災了。”

傭人正攙著香雪過來,恰好聽到逃難二字,忙問:“誰要逃難?”

朱丹走過去道:“叫我們逃去香港呢。”

香雪直言不去,任他們說幹了嘴巴也不肯去,坐到沙發上由人伺候著喝了半盞茶,傷感道:“我一個瞎子,到哪兒去不是一樣的?你們若是對我不放心,就將我關在屋裏就行,還省得跌跌撞撞,叫人寸步不離的看著。”

朱丹不由得也傷心起來,心中又愧又疚,原來一件事就能毀掉一個人,她想,人怎麽生來這樣的脆弱,玻璃似的,一磕就豁了個口子,一碎就滿地的玻璃渣子,女人偏又是那頂薄頂薄的那一種,饒是金屋貯之,也還怕個意外萬一。

二太太道:“十二就留下來陪著我說說話吧。”

香雪這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:“嗳,我留下來陪你,我雖無用,索性還有一張嘴能吃能說,倒像是那無線電,光有個聲。”

二太太笑道:“有你在,我還需要聽什麽無線電呢,那東西只是個物件,還有個不靈光的時候呢。”

朱丹又去纏著越珒撒嬌道:“緩兩日再走不行嗎?我還有好些話沒跟你說呢。”

越珒漱了漱嘴,又揩了一把臉,方才冷靜下來將看戲一事細細交代,又道:“誰要是捆了你來威脅我,我想,叫我做什麽我都是肯做的,我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,才急急的把你安排到安全的地方去。”

她紅著臉道:“我倒成了禍水了,別說了,我走還不成嘛。”

二太太笑道:“對,你們都走,要抓就叫他們把我這個老太婆抓去。”

眾人忙道:“那哪行啊。”

“怎麽不行,我一把老骨頭了,他們未必啃得動呢,我這身柴肉想必都是酸的。”

杪悅也嚷著不肯走,抱著越珒的大腿不撒手。翠芳一面強拉硬拽,一面罵道:“小討債鬼,你留下來誰管你死活啊。”

“阿悅已經長大了,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。”

翠芳嚇唬道:“像你這麽大的孩子,日本鬼子一尖刀就給你挑起來了,你是沒見過外頭那些死掉的小赤佬,腸子都被挑出來,拖得老長,閻王看了都不敢收嘞!”

杪悅被唬住了,撅著嘴要哭出淚來,但還是忍住了,皺著一張粉團的小臉倔道:“五哥說日本鬼子也是鬼,鬼都是假的,我不怕。”

大家不由呆住了,打量著眼前這位還沒有腿高的六小姐,她的影子卻是那樣的長,若論影子該是個大姑娘了。

小杏抱著一床被褥笑道:“六小姐是花木蘭嘞,能去上陣殺敵了。”

她這語氣還是逗小孩子的語氣。

翠芳不悅地睨了她一眼,小杏被她的眼神唬了一跳,連忙抱著被褥逃了。

二太太見傭人蜜蜂似的轉個不停,口裏念了兩句佛,叫來越珒和朱丹問:“傭人也得帶去幾個吧,都是被伺候慣了的主,沒個人在身邊照顧怎行?”

越珒點頭道:“這是自然,只是出門一切從簡,伺候的人也不宜太多,母親,你看呢?”

“王奶媽是帶慣了六小姐的,王媽又是朱丹娘家裏挑來的傭人,也是盡心盡責,可畢竟沒個年輕機靈的,我想著讓小杏跟過去,這丫頭又能幹又聰明。”

朱丹道:“我雖懷孕,但還是能照顧自己的,還是讓小杏繼續留下來照顧母親吧。”

二太太笑著捏了捏她的手,“傻孩子,你才是重中之重。”又想到了什麽似的,忙問:“都急糊塗了,親家母可隨你一道去?”

朱丹道:“姆媽說要留下來照顧爸爸。”

二太太輕嗯了一聲,忽然變了臉色道:“你們可聯系了那邊?”

越珒道:“問了,也都不肯走呢。”

二太太思忖道:“既然他們一家子不肯走,要不把他們接回來一起住,待你們一走,這個家空的都能聽見回聲了。接過來也好有個照應不是?”

越珒道:“可三姨娘說那邊住慣了,房子雖小點,但圖個清凈自在,更何況琉璃剛和二弟領了證,新婚燕爾的,恐也不大方便。”

說到這兒朱丹不禁嘆道:“到底兩人還是結了婚,怎麽勸也不聽。”

越珒安慰道:“你們小姊妹做妯娌,再好不過的事了。”

二太太幫著兒媳說道:“越城從小就不大著調,隨老爺子,一肚子的花花腸子嘞,這一點你我還不清楚嗎,朱丹既真心拿她當姊妹,豈有不擔心的道理,不過姻緣天定,好也罷壞也罷,都得受著,你也別為她急壞了身子,若真出了事再說。”又對越珒道:“他雖是你弟弟,你也別一味的護著他胡來,慣他就是害他啊。”

越珒也只得掉過頭來罵上越城幾句,表明了立場,方才結束了這話。

說笑了一會,將去香港的事情也一道商量妥了,便叫來王媽,王奶媽和小杏,讓她們三人各自收拾好自己的那一份行李,跟著一道去香港伺候。

三人一路忐忑,也不知上海之外的地方是個什麽樣子,大概是從一座孤島轉移到另一座孤島吧。

一座叫香港的孤島,雖知道是另一座城市,腦子裏想象的還是上海的樣子,在這方面,她們極度缺乏想象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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